某日，在書店，音響中傳來潘安邦的《外婆的澎湖灣》。聽著那熟悉的旋律，尤其是聽到“那是外婆拄著杖，將我手輕輕挽”，一股從遠(yuǎn)方漫來的愈來愈深切的哀思與傷痛涌上心頭。
　　在我的魯西南老家，管外婆叫“姥娘”。我的姥娘是一位堅忍、明理、善良的女性。我的姥爺是中共地下黨員、革命烈士，30歲就在抗日戰(zhàn)爭中不幸犧牲。姥娘擦干了眼淚，頑強(qiáng)地用柔弱的雙肩擔(dān)起了全家的生活重?fù)?dān)。經(jīng)過含辛茹苦，把五個孩子拉扯成人。生活的艱辛和社會的凄風(fēng)冷雨，非但沒有壓垮她，反而更磨練了她堅強(qiáng)的意志和豁達(dá)的性格。
　　按老家的風(fēng)俗，外祖母一般很少住在已出嫁的閨女家，也很少給閨女照看孩子，但我姥娘卻恰恰相反。我的爺爺奶奶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父親是教師，母親還要種田，無暇照顧我們姐弟四個，姥娘便常年住在我家照料我們。即使到了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必須回自己家過年時，姥娘也是讓我舅舅直到年根兒才套輛馬車接她回去，年后在舅家住上幾天就又回到我家。
　　姥娘一生自強(qiáng)。我的三個舅舅結(jié)婚、分家后，她長年堅持自己一個小院生活。她平時教育我們從小要懂得幫助別人，做人要有良心，要孝敬父母，要勤儉，要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使我們從小樹立起了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我們姐弟中，姥娘最疼我，但犯了錯誤從不遷就。后來我上了學(xué)，不能整天見姥娘了，就放假后去她那里住著，幫她干點活，也坦然地享受著姥娘給予我的深摯的、寬厚的、像大海一般的愛?？梢哉f，特殊的生活釀就了我對姥娘特殊的、不可分割的感情。
　　從初中考上中專后，本可過三年就能參加工作掙錢養(yǎng)家了，但不滿足現(xiàn)狀的我立志要考大學(xué)。拿著大學(xué)通知書，雖很興奮，但又很不安——那時我的最大愿望是早日用我親手掙的工資給姥娘買她最喜歡吃的東西。姥娘雖身體不錯，但已82歲了，而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還得再等四年。我有些慚愧地對她說：“姥娘，我考上大學(xué)了，但不能馬上掙錢了，也不能用我掙的錢給你買東西了。”姥娘卻一臉幸福和自豪地說：“姥娘等著你，你安心去上大學(xué)吧。”我是姥娘的驕傲，每當(dāng)與鄰里鄉(xiāng)親提到我，她總是格外高興，滿臉的皺紋都舒展開來。
　　大四寒假，我先到了舅舅家見到了姥娘。她雖無大疾，但身體已不如前。我讓姥娘好好歇著，說年后初二便來看她（老家從初二開始要走親威，從我記事起，都是那天去姥娘家）。姥娘笑著說：“行！”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次見到姥娘，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老人家。
　　因我本家的一個新女婿初二要與媳婦一塊回娘家，需找?guī)讉€人陪著吃飯，老家叫“陪客（kēi）”。不論是輩分還是年齡、身份，我都該去，所以初二只能先陪“新客”，打算次日再去姥娘家。當(dāng)日傍晚，我們一家人正吃晚飯，兩個遠(yuǎn)房表哥突然頂著凜冽寒風(fēng)來到我家，說姥娘不舒服，讓母親去照顧一下。我們都覺得不對勁，姥娘若只是“不舒服”，也不至于都晚上了還讓母親大老遠(yuǎn)地趕去，況且母親剛從姥娘家回來兩個鐘頭。但那兩個表哥堅持說無大礙。我白天沒去，便想跟著一起去，但父母不允，只好作罷。那個年代，老家通訊條件還很落后，整個村一部電話都沒有，想詢問一下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一早，母親沒回來，我們預(yù)感姥娘可能出了意外，起碼也是病重，我便和父親一起騎自行車火急火燎趕往舅舅家，快到了村口，我看見胡同里有一個身穿孝服的人，我的頭霎時就大了。我發(fā)瘋似地沖進(jìn)去，堂屋正中央，一張床上搭了一條白布。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腿一軟，撲通一下子就癱在了地上，淚雨如飛。想喊一聲“姥娘”，嗓子卻喊不出聲，想大哭一場，喉嚨卻像被堵住一樣，哭不出聲，寒風(fēng)怒號中，只有滂沱的熱淚汨汨而下……我跟母親說想再看看姥娘，母親慢慢地揭開了蓋著的白布，露出了姥娘那張極其熟悉的刻滿滄桑、樂觀剛毅的臉龐。握著姥娘冰涼、清瘦的手，姥娘的嘴半張著，仿佛對我有什么話要說；眼睛微閉著，仿佛剛剛睡著，又仿佛有所期盼和留戀。姥娘一輩子都不忘替別人著想，就是要走了也是等到兒孫們走親戚都回來的晚上，好讓兒孫們最后都能見她一面，她也能夠在彌留之際最后慈愛地看看這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只是，她實在堅持不住了，沒能等到我來看她，沒能等到我掙工資的那天。而這，也成了我終生最深之痛、最大之憾。人們都說時間能消磨掉一切，但我覺得我對姥娘的感情與日月同在，永不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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